不看人生诸相
还没有看见摸到感觉到北京的春天，这春天却来了。
颐和园的垂柳吐了芽儿，北土城的草坪泛了绿；香山的脊梁在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后晒着太阳；西四胡同那老院儿内的玉兰树也开花了，法源寺的丁香枝要在禅境中说话了——据说，家乡在这几天还下了雪，白杨还忍着寒冷，那丁香还在被压抑，雪却瞬间化成泥水，没有一点晶莹，浸润着我先辈坟茔左右的荒草。那草还是我喜欢的茂密。
这是我友铁钢在清明节绵绵细雨后看见的景象，听到的细语，嗅得的味道，想念家乡的心境——我知道，这是半年多的时间，第一次走出关闭的房门，也走出阴郁的忧郁情怀。这一刻，我还活着。
壬辰秋天的珠江三角洲和海南一行，曾勾起我许多伤感，开始讨厌周围的一切，躲避周围的人，甚至躲避自己也讨厌自己，除了动笔劳作生活的被迫，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去写，每天都要和自己战斗到大笑才能睡觉。妻说我病的不轻，依着她看医生，不到一个月，妻又说我病好了，因为给我看病的医生快被我“折磨”的病了——我知道，我友铁钢是被医生“抛弃”了——便关起门，读书。这是唯一能够治疗拯救安慰呵护的办法，也是和古人对话等待死亡的无奈。
不知道读了多少书，只记得在春节和父母团聚的时候还和爸爸说鲁迅，谈“西游”，辩“红楼”，骂“文革”，也和斐儿论天下，侃时尚，诌禅茶。当漂泊在旅途中，突然感觉远离了尘世，远离了朋友也远离了敌人更远离了爱恨和亲疏。于是继续着读书快乐，亲历着春天江南油菜花的盛开，感动着周围的故事，在旅途中和年轻人醉酒，在做事中悟同龄人的洒脱，也聆听了各色人等对事物对社会对时事对人生对情爱的厥词。我突然发现自己没了语言，只有聆听，且听得认真，然后继续着读书、喝酒，天不亮就到棺材般的楼里办公，天黑了才跳跃着返回栖息地，那阳光下的一切都看不见，也不去看。妻说你疯了，疯了就回家，回家我养活你，死了也把你捐献给301，那里可都是大人物去的地方。
妻说这话的时候，我刚刚放下刘再复的《漂泊心绪》，正要读刘再复的另一本书叫《人生诸相》，她的话入耳又迅疾入我内心。我放下书对妻合十：“活菩萨！”
的确，就是在那“大人物”去的地方，我常常见到愁眉苦脸、自叹自怜、口不能言的老相、病相、死相，也见到了找人看病、付款取药、上班再病，从病床到太平间再到火葬场的怯相、幻相、灭相、痴相。再联想到周围曾被尊重、被羡慕、被誉被毁被是非的“有身份地位”的人最终不得善终，连起码的自由都不是自己的，和那些自认为是文学文艺青年在得意意淫中的可怜象，以及无我本真坐稳奴才却“创作”着“大海呀，猴咸”一样美文的假象，我知道天地轮回万物生长永远不会因为一个俗人的忧郁而停止。我友铁钢拿起手机给远在故乡的好友发了信息:“认可仁兄在春节期间同学小聚时对我的忽悠——半生很累却极其精彩。”觉得言不尽意，顺手提笔铺纸调墨，写到：“余半生几近走遍中国，观瞻山河，读书万卷（吹牛之词，正反读书不少，切勿较真），铸就无我有我品格，开凿有声无色境界，悟知玄机，人生诸相实为水，江之污河之污即我等心之污神之腐，大道之行如若断流，此乃精神枯朽也。同道大明大义，淡定人生，体健神悦，实乃楷模。现已子夜，寂静梵音绕梁┅┅”。写毕，认真拓印，入封待寄。妻已将新泡的茶端到我面前，说：“独往独来的疯子，和你自己战斗到大笑去吧。”
这一夜没有笑出来，我一直凝视着只翻开扉页的《人生诸相》，一个字都不去读，直到天明、太阳升起，走出家门，感受那久违的春天，抬头睁眼让阳光刺眼，我的心没了阴影。
我不想再读《人生诸相》，但我因为半年多时间的阅读感到充实和快乐甚至感是骄傲。
癸巳年清明节后于香山脚下
